五层楼

灰黑色废轨

经过了四十多个小时的飞行,ve降落到这一片充斥着混乱不安的世界里,空气很黏腻,高壮的白色人种从舌根底挤出些腥臭的吐沫,任其飘到空气里,为这紧张的气氛火上浇油。ve的证件在火车站门口被拥挤的人群撞掉,他心情很烦躁,回过头去皱眉却发现人群中点不出那个撞掉他证件的人,只好作罢,低头去寻找颜色靓丽的证件。或许是被人踩踏掉,也或许是被小偷拾起来私自偷走。总之,代表他身份的小薄本不翼而飞。

他想骂几句那个撞掉他证件的美国人,深吸一口气的时候被沉闷的空气黏住喉咙,咳嗽了两声还是咬咬牙,把愤怒溺死在了嗓子里,退一步安慰自己异国他乡的,扯上麻烦还是难以交待。

他对美国的第一印象是热,又潮又热。在这个不寻常的日子里一切话语都显得无力与烦躁。ve在这种气压下只得压了压帽檐,捏了捏手里剩下的车票,低头抿了两个笑,说不好意思借过。

他此行并没有料到有这么多的意外,打得他措手不及。ve一面转着电话亭的拨号盘,一面用余光瞥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口中咀嚼着一些丢掉证件该怎么处理的公式话,弯来绕去只为请求一封学校交给交换校的邮件。最后父母接通了连线,心急火燎的问他证件怎么办,ve说学校写一封申请就行了,证件?再补办就好了。特殊交换生,学校永远比证件管用。大洋那端的父母舒了口气,转而问起杂七杂八的事情来,比如吃的怎么样,习惯吗,有没有见到老师同学?空气好吗?不好,ve绕着电话线,看着手表上的指针一点一点挪动。天空是黑色的,他冒出来了这么一句。

然后他腿靠麻了,叹了口气,换了个方向接着站:唐人街那边人很多,不知道在干什么,火车站好像也挺热闹的,啊,我操?

家里人的询问落在了大洋彼端里,他慌乱地把听筒扔回了电话台上,挤开月台边上举着手机的人群。人群围的并不算紧,他没废多大劲便挤开了人群。眨眨眼,看见铁轨上平躺着一个金黄色头发的人,那个人的头发散下来,平铺在坑坑洼洼的轨道横木中。早上九点,阳光从东面的铁轨开口灌进来,给他的头发镀上一层金。ve不自禁的想起来高三毕业那年去看的海,又觉得这个场合下不该想到那么浪漫的场景,晃晃头,把波光粼粼的海从脑海中晃出去。轨道上的人捕捉到了慌乱的他,把头仰的更高以便直视他,金色的瞳孔泛着枯黄,在梁木之间的石子地中蔓延开,耳旁垂下的耳羽服帖的钻到石头缝里,几乎难以辨别出这是个黎博利。金黄色的黎博利抬眼,看到ve,看到他慌乱的神色和垂的很低的头发,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笑了出来。

ve不觉得这个人是疯子,半小时后他同样与金黄色头发的人坐在铁轨上的时候这样想。那人现在坐了起来,坐到被太阳烤烫的铁轨上时面无表情的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扯了扯嘴角蹦出几个单词。你今天过得怎么样?金黄色头发的人用黏糊在一起的英文这么问。我很好,你呢?ve这么说。末了他接了一句其实你可以讲中文,于是金黄色头发的人笑出了声,闷闷的,我不好,他说,眼角笑出几滴泪。真的这么好笑吗?ve凑近去看他的表情,看他眼角划下的泪究竟是苦涩的还是被笑挤出来的,最终那句询问也没有没问出口。到金黄色头发的人笑完了,转头直视他并且递给他手中的糖果了,他才再去搭话。

你叫什么?门萨鸭。哦,挺好的。ve,我是ve。ve不自在的把两腿盘起来,梁木有点硌腿,再一抬头发现门萨鸭也抬头,把眼睛对上他的——好吧,他必须得承认,门萨鸭确实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尽管当时那双眼睛里铺满了枯枝烂叶一般的死黄——你是交换生?

ve没应,哎呀,门萨鸭靠他近了一点,你蠢啊,你袖标上扎着呢。说罢点了点他的袖标,那里赫然印着一个纽约大学的标志。ve被他这么一靠,不自在的往旁边错了几厘米。呃......对呀,我是交换生。随即陷入沉默,过不了多久ve开口:哎兄弟,这个,下一班火车什么时候来?潜台词是一直坐在这里会被碾死。

门萨鸭扳过ve的手,看了看廉价的仿皮表带中扣着的一个机械表盘,指针懒洋洋的略过九点半。还有半个小时,门萨鸭松开了ve的手说。ve把手放回原位,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又把手撑到体侧,选择性忽略了为什么一个卧轨自杀的人对时刻表记得这么清楚,试探性询问门萨鸭要不要起来?出乎意料的是门萨鸭很轻易的同意了。金黄色头发的黎博利双手一撑地,像鸟一样轻盈的起身,就好像刚才卧在这里的人不是他一样。

十一点半,本来属于他们的轨道上才晃晃悠悠的出现一趟绿皮车。ve和门萨鸭并排坐在候车坐上,门萨鸭嘴里叼着一个廉价三明治;ve不习惯塑料保鲜膜薄薄的粘在谷物上的感觉,手忙脚乱的扒开一个口,狼狈的一点一点咬同样廉价的三明治。门萨鸭的腿耷在凳子边缘一晃一晃,火车慢慢的开进来,遮住倾泻进来的阳光,下车和上车的人挤在一起。ve随口提到这趟车不本该是十点的吗?门萨鸭说是啊,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没有看ve,直勾勾的盯着列车员打着手电筒往轨道中间照,抿了抿嘴说,可能谁卧轨了也不一定。

事实证明门萨鸭说的没错,年纪小一点的警员在赶到现场时看着火车缝隙中仍残留着的人类碎尸作呕,以一个很扭曲的姿势别过头去哇地一声吐在地上。门萨鸭看见皱了皱眉,咬掉最后点三明治,随手把包装纸扔在堆不下垃圾的垃圾桶旁,那里已经堆满了垃圾,苍蝇会在里面安家。然而现在社会已经没空理会区区一个垃圾桶,一堆垃圾,和扰人烦的苍蝇了。ve愣了半天没缓过来,咽咽口水,把没什么味道的三明治扔在了那堆垃圾里。

回程的路上门萨鸭坚决要求要住桥洞,因为付不起房租。ve最终做出了让步,说房租平摊,门萨鸭可以先欠着,期限是四年,一直到ve研究生毕业。听到这里门萨鸭才放松下来一点点,随着颠簸的汽车一颠一颠的眯上眼。过了一会ve问他你不看看外面吗?门萨鸭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说什么?

外面,ve说,跨着司机后座堆满的支票去摇靠门萨鸭那边的车窗。人流声顺着没那么顺利下降的车窗涌了进来,好像有一首诗把这种感觉形容成人味,腥臭,但是又有一种别样的感觉。门萨鸭有点想吐,可能是晕车,也可能是被人流声吵的。他没有去制止ve把车窗全都一股脑摇下来的行为,只是静静地吹着风。路过河边时风大了起来,门萨鸭的鸭舌帽被吹掉,飘到睡的歪七扭八的ve身上。门萨鸭叹了口气摇起了车窗,像ve刚才那样附身过去,在这个认识不过四小时的“朋友”身上取回自己的帽子。

晚些时候ve和他一起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发呆,ve不住宿,出来租房被狠狠敲诈了一笔。到达的第一个晚上他和莫名其妙成为舍友的门萨鸭把家里的电器全部敲打了一遍,最后只有电视干巴巴的闪了几下雪花屏,转接上信号,电视里的女主持人平淡的汇报着股市信息,语气像是所谓神俯视这片人吃人的大地时会显露出的傲气。ve撇了两眼,没兴趣看,反倒是门萨鸭坐起来,手上抠着ve递过来的水。你还对这个感兴趣啊,兄弟?ve也坐起来,下床摊开了自己的行李,掏出新生报告单和乱七八糟的入学用文件。不是,门萨鸭躺了回去,只是无聊而已。

那你换台,ve笑他,翻了几张纸,又拿出笔认认真真的写下几个字。门萨鸭转了转旋钮发现电视频道一个比一个难看,索性关了电视,凑到ve身边讨要一支笔和一张纸。期间瞥到ve签下的字,说,你叫罗德岛德狗分岛?对啊,ve说,小名,外号,简称,什么都好,总之罗德岛德狗分岛才是我的名字,不是ve。门萨鸭笑他,哪有人起这种名字,真怪。这像哪个拉丁美洲去中国的人会有的音译名。什么意思,什么意思。ve尴尬的咳两声,说也没见有人给自己起名鸭的。门萨鸭把眼睛眯起来,笑嘻嘻的说不相上下好吧,啊,不相上下。

好一阵后ve填完文件,意识到身边有个新来的舍友,好心情的凑过去问他在干什么。画分镜,门萨鸭嘟嘟囔囔的说。台灯不算明亮的光照在门萨鸭面前的那张纸上,如果我是导演,我会在这里把背景音乐关掉,放一段底噪音,然后撤掉防抖,把镜头怼到门萨鸭脸上,做一段夸张的特写处理。可惜我不是导演,罗德岛德狗分岛亦然不是。

转而这两个人开始谈天说地,舍友,还是ve自己邀请的,自然需要一个熟络的过程。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对面是国人的原因,还是门萨鸭垂下来的耳羽与他在火车站时的颓势成反比,ve对这个人天生燃了好感,再说他本人就是一个爱找话题的人。他将话题从美国聊回中国,聊自己的学生时代。门萨鸭斜坐在椅子里,把背后的靠垫抱在怀里,心不在焉的听ve说话。听他描绘起自己的故乡,说自己的小学,自己打的游戏如此云云。ve说的有来有回,措辞像是古时候的文人墨客刚刚离乡时会起的悲春伤秋情绪。最后要谈到大学,ve兴致勃勃的说起要高考的弟弟,和他马上要完成的毕业旅行。话到这里被门萨鸭打断。门萨鸭问他,你住在内陆吗。

呃,是啊,ve说。

哦,门萨鸭干巴巴地说,我住在海边。

海边好啊!海边......ve噤了声,因为这个时候门萨鸭开始说话。蜷缩在角落的金黄色黎博利说故乡是属于懦弱者的避风港,灯光太过昏暗,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他接着说,无论是哪部小说,电影。懦弱者想到家乡就如同想到母亲子宫里的羊水,痴醉其中,把故乡描绘的天花乱坠。他说这是一种玫瑰色回忆,把过去的一切放在一个与实际经历不平等的地位上。

他说他没见过海,却住的临海。小时候老师把同学们围成一个小圈子,大家兴致勃勃的聊起自己的家乡。扎着单马尾辫的金发库兰塔把手举的很高,蓝眼睛扑闪闪的说我的家乡有草原!如果留在那里的话我还需要上马术课!哇——于是稚气未脱的小孩们开始起哄,推搡,乱作一团。老师笑眯眯的扒开嬉闹成一团的孩子们,转头问这个总是带着帽衫上帽子的金色黎博利,你呢?你的家乡怎么样?

门萨鸭没做声,他回想起自己的家——或许那里被称之为一个“据点”更为合适。那里给门萨鸭留下最深的回忆便是攒了几个季度没清理过的垃圾桶,苍蝇;失意的自以为高清的艺术家与哲学家;男人,女人的叫嚷声,无辜或许根本是个意外的,婴儿呱呱坠地时的啼哭声。门萨鸭在一片被夸的天花烂坠中的回忆中平静地说,我家附近的海是一片臭水沟。

ve磕磕绊绊的说我很抱歉,又想到他今早卧轨,起身慌乱中碰倒了一个杯子,水稀里哗啦的洒下来,溅到他裤子上。他没去管,离门萨鸭近了些,机械性的小声重复着我很抱歉。门萨鸭沉默了一会,笑了,小声说傻逼罗德岛德狗分岛。

美国的太阳很冷,像这片土地上的风土人情,外环是火辣的,内里却很冷。第二天起床时ve还是懵的,门萨鸭已经穿戴整齐,身上松垮垮的挂了个布袋一样的长T恤配短裤,显得他营养不良。ve换好衣服,试探性的问门萨鸭要不要和他一起去报道?

一路上门萨鸭和他说了很多,可能是为了弥补昨晚的失态,他说他们家是他上一代在战争期间偷渡出来的,说他家里人躲在货仓后面,把当时尚且年幼的他藏在怀里。他兴奋的在空货箱内看着一点点远去的海岸线,不知道那极有可能是他此生最后一次看见这片生他的土地。

门萨鸭说他并没有上小学,因为移民问题。他扯了个笑,说直到初中的时候,才通过非法途径拿到一张假证。然后他说他直到现在都不怎么会说英语,原因很复杂,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后来呢?

后来?门萨鸭说。其实我最后还是考上了大学,他转头很轻松的倒着走,看着ve轻飘飘的说,编导,芝加哥大学。很难想象吧。ve看着背光倒着走的,很轻松的门萨鸭,也觉得轻飘飘起来。日后他形容起这天门萨鸭的眼睛像黄水晶,像家乡秋季成熟的稻谷。或许是他的眼睛实在太过漂亮,也或许是天注定,总之ve抿了抿嘴,还是开口说没有啊兄弟,没有啊。我觉得你应该上芝加哥大学。门萨鸭说或许吧,但是我已经推掉了。理由很简单,没钱。

于是门萨鸭就这么顺理成章的挤进了ve租的不大的小出租屋里——多半是ve强硬挽留。那个晚上门萨鸭和ve凑了凑兜里的钱,斥巨资吃了顿他们在未来几年内吃过最好的一顿饭。

他们相遇的那个星期最终一定会被写在历史的某一处,更可能会被宋体加粗写在日后那些学生的历史课本上。然后再被可怜兮兮的学生翻来覆去的咀嚼,背诵。因为往后的一段时间,经济大幅度下跌,他们每天晚上只得挤在四十来平米的平房屋内吃着土豆——这是他们这个星期里吃的第五顿土豆了,门萨鸭这个时候好像比之前长开了一些,更像黎博利,而非什么病变的萨卡兹。ve风尘仆仆的从学校赶回来后把包随意扔在哪个角落,说最近啊这个,这个,他抿了抿嘴,看着门萨鸭慢慢蹭掉嘴边的土豆渣滓,最后还是一咬牙开口说,最近经济亏损的风都流到我们学校里来了。

他知道这段话的末尾必定会迎来短暂的沉默,只不过沉默后门萨鸭罕见的笑了一声,说哎,有点像以前,经济大萧条时期。ve也笑了两声,是有点像啊,有点?

我们暂且称这个时代为“第二次经济大萧条”,虽然有点草率,但对这个时代而言,并没有什么更合适的代名词了。造成这次经济大幅度下跌的原因可能有很多,包括但不限于变革,内乱,潜在问题的集中爆发等等。

苦难或许是激发了人的创作欲,门萨鸭在那之后开始思如泉涌般的写台本,墨水没了就开始用铅笔。再然后是画分镜。自诩私下偷偷接了点零碎的活,也算是撑起了他们这个小家的经济结构;他有的时候找不到合适的构图,为了写一格“女妇人在家中独子烹饪”时的侯找不到参考,拉过来刚放学的ve,拎起他的胳膊,无视他的挣扎让他面对着橱柜,左手举着笔记本右手捧着书,充当锅铲与锅。画完之后门萨鸭盯着他笑,ve看着他手上没洗干净,藏在指缝里的血抿了抿嘴,又看到胳膊上微微鼓起的伤痕,最后还是扯出一个笑,说这有什么好笑的兄弟。遂拍拍自己厚重的课本,课本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嚎。他说,要是课本能变成锅就好了。门萨鸭手里拿着一沓画好的、废弃的草稿纸敲了一下ve的头,因为身高的原因并不难敲到。他说得了吧,有的吃就行。唉,这个我们ve上这么顶尖的学校,怎么心智还是一个宝宝啊。接着从旁边的麻袋里摸出两个土豆,放在火上把皮烤得快焦黑才闷灭了火。他们拆开皮的时候门萨鸭说这是家里最后两个土豆了,ve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把自己的土豆推给他。门萨鸭问他你是不是傻的时候ve比了个“耶”,笑嘻嘻的说,其实我在学校吃过了。看我的傻儿子挨饿太可怜了,唉,我的傻儿子,你还在长身体呢,多吃点。

其实这场危机远远不比1930年的那次经济大萧条。它来的快去得也快——就在他们结束了最后一轮关于面包屑的扫荡,坐在餐桌前彼此面对面时,危机已经快要画上句号。当时,ve面对着门萨鸭说这叫品尝空气,不叫饿。桌子那头的门萨鸭捏着刀比划出一个捅他的样子,他笑着说着懂不懂,菜逼门萨鸭。门萨鸭站起来要抓ve立起来的毛绒耳朵,ve也站起来,隔着桌子去揪门萨鸭的耳羽,笑着说好久没吃过鸭肉了,给我尝一下。

他们下定决心吃纸的那一天,ve从学校带回来了两块面包。门萨鸭看着那两块近三年没见过,更别提吃过的谷物时眨眨眼,问他自己是在天堂吗。

不是的,ve说,狼吞虎咽的自己吃下一块,给你,鸭。然后他兴致勃勃的坐下来,说自己的证件补办好了了,毕业也通过了,一切都办妥当了。伸手过去,装作一副长辈样在门萨鸭的头上比划了一下,哥们马上就要回家了啊。啊?哦,门萨鸭被噎到说不出话来,他埋怨道那块面包实在是加工粗糙,害得他卡了喉咙,令他心里发涩,鼻腔充血。他的耳羽一瞬间炸开来,慢慢放松下去的时候他问,什么?

哥们,ve摸了一下鼻子接着说,哥们要回家成就鸿业远图啦。

对于门萨鸭而言,和ve的小出租屋就像是另一个家。

如果给他一个选择的话,他会舍弃掉那个在贫民窟里靠拳头打出来的小窝点。他十四岁的时候母亲改了嫁,父亲常年在小工厂里拿着最微薄的收入。他守着那一小片混凝土地,嘴角因为殴打蹭出了血。他静静的站在那片贫民窟中,最完整的平房里,没有哭也没有感到欣喜。这里的地痞流氓知道这个金灿灿的黎博利不好惹,自然,从小在混混堆里长大的孩子不可能没点自卫的本事。他平生恐怕只撒过两次谎,一次用在了对于自己身份的解释上,另一次用在了欺骗ve上。卧轨那天——也就是ve遇见他的那天——是他正式收到芝加哥大学寄来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在那天他平静的选择了卧轨,挑选了个对自己而言最舒坦的梁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将那封录取通知书压在身下,静静地等着死亡把他重重的碾进地里。他抬头看着偶尔会漏雨的透明顶棚,想,其实今天的天气并不算好。

他怕自己是顽石,更怕自己是璞玉。

ve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看上去像是有一段时间没有搭理的毛发倒挂着出现在他视线内时,他其实是想笑的,出于对人基本的尊重和他自己矢口否认的“确实觉得罗德岛德狗分岛有那么一点帅”,他还是将视线移向了他。ve率先伸出了手,往轨道内使劲够,发觉无论如何还是够不到那一缕金发。于是他便咬咬牙,翻身一并跳入铁轨内。

ve日后形容那条轨道太硌人了,夸张的说像躺在烧火棍上!门萨鸭在旁边听的直乐,ve说我当时,脑子绝对是坏了,我傻逼了啊兄弟。他舔了一下嘴唇接着说,反正绝对和门萨鸭没关系啊。

他说这话时瞥向一旁收拾衣物的门萨鸭。后者半眯着眼睛,被眼帘半遮住的金色眼睛懒洋洋的看向他,他猝不及防的在那双眼睛里撞入自己的学生时代,起早贪黑的赶路中只有冰冷冷的太阳照耀了他。于是他便觉得这太阳太耀眼,太触不可及。

可是现在这颗太阳正微微弯着腰,往包里装塞不下的剧本草稿。ve突然觉得如果这个时候不抓住这颗太阳,或许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眨眼间太阳转瞬即逝了,因为门萨鸭在ve即将伸手抓住他时站起来,阳光变得愈发耀眼且遥远。他听到遥远的太阳淡淡的说,回程顺利啊,ve。

两个滚轮箱碾在混凝土铺设的地板上,发出难听且沉闷的轰鸣。ve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声音却被逐渐远去的空气裹挟,挤压,然后消失不见。门萨鸭在他的视线里一点一点变小,直到看不见。那道阳光晃晃悠悠的往城西边走去,就如同落山时分。

ve突然意识到他没有留任何门萨鸭的联系方式。

怅然感一点一点,轻轻的捏住他的心脏,带着他把机票揉皱。导师在电话那头长舒口气,和他谈论着未来。他嗯嗯啊啊的附和着,直到导师把一个问题重复了三遍后得到相同的答复,担忧的喊他大名,确认他是否安全时他才缓过神来。把那张皱皱巴巴的机票递给登机口的检票人员。

再四十个多个小时候,ve降落到久违的机场内,吸入的第一口空气令他不适,于是他咳嗽起来。好容易缓过来后,他才终于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所依赖的大地已经换了地方。滚轮依然在水泥地上轰隆隆的滚着,他的弟弟在出站口来回看手表,撇到一抹熟悉的鲁珀耳和长了不少的头发后激动的落下了迎接的牌匾。小鲁珀一个猛劲扑上去,ve好半天才认出这是他已经上了大学的弟弟。于是他也抱住他,从亲弟弟的发丝间嗅到了一丝家乡的泥土味。小鲁珀推开他笑着说多难为情,又捏捏他的手,惊讶道是不是瘦了?ve应了声可能是吧,揉了揉小鲁珀的脑袋,说,哥哥在那边碰上了饥荒,运气不是很好啊。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什么?若是按照心底的“太阳”说法形容门萨鸭对于外人来说未免太过暧昧。一个舍友?好像他们的关系也没有生疏到那个地步;那能算什么?ve一时想不明白,看向弟弟激动的眼睛不自在的摸了下耳朵,斟酌了一下说,有一个很像哥哥小时候的玩伴的人,在那段时间里陪着哥哥。

小鲁珀把温暖的手覆在ve的手上,他笑起来,和ve一同走在阳光下。笑嘻嘻的说那你还蛮幸运的。ve松开几乎要和他一般高的弟弟,抬头看着被午阳照的灿烂的天空说,是啊,我还蛮幸运。

ve本以为他不会再有机会回到纽约的那个小角落里,实验研究到了瓶颈的时候他慌的团团转,导师与他刚回来的那几年相比更加瘦弱了,头顶的头发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疏松。最后他们看着透镜一如既往地沉默时,导师又递给他一张纸,一张回到纽约的门票。说这是系里最后一个深造机会了,你看看......你要不要去吧。

ve接过那薄薄的一张纸,恍惚间回到了五年前的夏天,在蝉的哀嚎声中他踏上了一趟通往煎熬的航班,这趟航班上的人无一例外的哀嚎连连,许多人在萧条时期便逃了回来。ve后来想,他幸运就幸运在“第二次经济大萧条”时期淘到了一颗金子,这颗金子很渺小,与沙土无异,却在每个令人恐慌焦虑的夜晚抓牢ve的手,第二天再见到他的时候,人已经捧了把钞票回来,手上代替铅印的是各种动物的血与伤痕。ve的话语比思维更快速的反应过来,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手里已经抓了一根黑色中性笔。

于是ve再一次登上了去往大洋彼岸的飞机,家里特意把他的证件放在了他背包的内隔层里。父母和老师纷纷嘱咐他可千万别再丢了,补办很麻烦。ve嘴角扯起一个笑,将手放在他弟弟的头上,狠狠的揉搓了几把,说你可千万别把火车票弄丢了啊。

他确实没有再回到纽约的那个小角落里,五年前教过他的导师在机场接他并给予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把异国他乡的风再一次强硬的塞进他怀里;他也回抱住导师,在这股风中一路向西,落根在金光熠熠的西海岸。ve和他导师带来的错误数据令美国的现实主义者们也犯了难,他们只得日复一日的与ve一同算数据,调整实验角度。最后精疲力尽的他们选择暂时性的将眼睛闭了起来,长时间的拉锯工作摧残了他们的精神,不知道是哪个年轻研究生,还是哪个白发苍苍的老研究员长出一口气,决定带着他们这批在地下室闷了一阵的人出去透气。

说是透气,其实也就是去海边散散步。ve跟上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有年轻的金发妈妈怀里抱着孩子往酒店走,边走边笑嘻嘻的将孩子脚上的沙砾蹭掉。ve跟了一路,也就蹭了一身的砂土。他的学弟凑近撞了撞他,悄悄在他手里藏了一张电影海报。ve自然明白他什么意思,他是想要自己带着他请个假,偷跑出去看这部上映不久的电影。ve刚想说他多大了不知道好好把研究搞完回国,余光却抢先一步瞥到了导演那一行。于是他的话便哽在了喉咙里,发出一个拒绝的音节,又生硬的转变为应答。

直到他们借着病假偷偷来到市中心的时候,ve才意识到这部电影有多么火爆。几乎便街都能够见到这部电影的海报,宣传,以及人们热火朝天的讨论。坐在电影院里的时候ve还没有缓过来,拉着学弟一遍遍的问这上面的导演真是门萨鸭?

学弟皱皱眉,不知道啊,反正写是这么写的。你怎么能断定人家不是萨亚·门什么的呢?ve没接话了,把那张揉皱了的海报往怀里又揣了揣。

电影的第一幕讲述了一个偷渡的孩子。

偷渡的黎博利金桔色的头发逆着海风飘舞着,耳羽就快要卷到嘴里。他的母亲死死的抱住他,力度大到指节泛白。临行前的那个晚上门萨鸭破天荒的拥抱了他,力度很轻,像一只小鸟。ve从他的手臂上感受出他体重的变化,他说鸭你瘦了,手里还攒着那袋面包的包装纸。门萨鸭没回应他,半晌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短暂的笑,好像无论ve做什么、说什么都很好笑一样。ve把他从自己身上扒下来,看向门萨鸭的眼底。金色的漩涡像什么他那个时候还不能够比喻得出来,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大抵像是距纽约5000多公里的海滩。平静又波澜,里面盛得下一整片黄昏。ve看着那双眼睛感觉自己也要被纳入其中,在溺水的边缘他挣扎了出来,心跳比墙壁上的分针还要响亮。他不好描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最接近的可能类似于高二那年他面对自己喜欢的学姐时大脑一片空白,但他不能够确定,因为被门萨鸭拥抱的感受甚至还要胜过被学姐夸奖。于是他慌乱的将倾倒的心脏扶正,在爱意外包了层厚厚的"朋友"作绷带,以掩饰他的胆怯。

电影的第二幕讲述了这个孩子被遗忘在熏人的恶臭中。

此时的小黎博利已经到了念书的年纪,镜头给了他一个特写;他的眼神很空洞,像废弃了很久的的,干巴巴的铁轨。小黎博利用拳头抵御着比他大上两三圈的少年人的拳脚,渐渐的关节处被擦破皮,血顺着皮肤留下来,滴在苍蝇和蚊子乐意停留的污水滩里。其实小黎博利的力度很轻,不怎么会打架。半夜里他们二人为了最后一罐蜂蜜起身时不意外的殴打在了一起。ve身为久坐的虚弱大学生却将门萨鸭压倒在地。金发的黎博利大口喘息着,津液混着血珠滴在地板上,把跨坐在他身上的ve吓了一跳。后者慌慌张张的把他拉起来,扶到窗口借着月光检查伤势。发现并不是内伤而是木质地板上的倒刺划破了皮后ve松了口气,拿来了毛巾一点一点帮人擦着脸。门萨鸭把ve硬塞到他怀里的那罐蜂蜜打开来,毫不客气的舀了一勺送进嘴中。看着紧张的ve突然笑出来,把剩下的蜂蜜全都匀给他。做这动作时不忘了嘲讽他:你明天还上课呢,晚饭肯定没吃饱吧?嗯?还在长身体的ve宝宝。ve接过蜂蜜也吃了一勺,含混不清的说,这这,大学生都打不赢啊,啊?菜逼门萨鸭,还是你自己多吃点吧。说罢又把罐子向他那边推的人强硬的铺上一层金边,像是在嘲讽他灰暗的前半生。他大臂小臂上的伤口狰狞的遍布着,像猛兽。最后镜头聚焦,以一个特写,拍清楚主演的面庞,一缕又一缕的,被阳光侵染的金发。ve被钉在座位上,在主演的金瞳中瞥见了这部片子背后的人,想起同样金发的人身上每一块伤疤的触感。恍惚间嗅觉捕捉到了面包的香味,他认为这是错觉。也同时无可救药地意识到,门萨鸭或许生来就是个天才。

但门萨鸭不是天才。

电影的高潮部分描写的是一如既往的,无聊的爱情。或许这也是这个普通的小导演的处女作大火的原因。因为电影屏幕里正放映着主角在昏暗的房间里,手指虚虚搭在电开关上,把点灯弄的忽明忽暗。因此便点亮了他黑头发的舍友。可惜他的舍友早就睡下了,并看不见他这古怪又称得上晦涩的行为。铺在餐桌——虽然它很久没有履行过餐桌的职责了,这样一张桌子是否还能被定义为餐桌有待商议——上的文件画着几个草图和公式。这段爱情写得很晦涩,若不是背景音乐太过暧昧,或许单拎出来做剪辑也不会有人相信这是一段爱情故事。在概念化爱情、学业,和经济危机后,画面中的时针划向了三,主人公在幻想中渴望并向他的舍友兼暗恋对象索要了一个吻,然而外面并没有亮光。

主人公一点一点将头埋在臂膀里,画面外的主角一点一点将手臂盖在眼睛上。

他们不约而同地,默契的想,这段喜欢来的太不是时候了。并非人为的一段凑巧,赋予了这部影片骨与肉,而灌注血液的却是活生生的人。

门萨鸭给了电影一个悲情的结局,以老电视的演出形式框住主人公。ve沉默的看着主人公喝干净最后一瓶罐装啤酒,金色的头发黏着海风,湿漉漉的胡乱拍打在他脸上。一般来讲,观众会期望这里拥有一个陪伴了自己两个小时的角色的一个回眸,可是门萨鸭并不回应这种诉求,他最后留给观众们一个背影,一个歪歪扭扭的镜头,几瓶摇摇欲坠的易拉罐瓶,和一个潇洒的纵身一跃。

电影散场后学弟打着哈欠,说其实也没有那么高大上嘛!无非是爱情片罢了。拍摄手法?他皱皱眉,形容说感觉像是导演通过艺术手段把自己的大脑打开了,把里面的脑浆全都倒出来,再灌进去他的。太迷幻,学弟皱着眉,费劲地摇摇头。或许就和这个主人公的爱情一样吧!

ve咬着饮料杯的边缘,迟迟没说话。当学弟把手晃在他面前以确保他确实还清醒着的时候,他开口说,是啊。是很像他的暗恋,迟迟说不出口和沉默的道别。还没等学弟问他今天究竟怎么了,驺出这么一段文艺话时,他把饮料瓶猛地塞到他手里,说今晚可能不回宿舍了!明天早上见,晚安!

他或许是终于明白了自己有什么事情是现在这个时间点必须去做的,或许还有什么机会可以抓住那颗濒临爆炸的太阳。

ve一路狂奔向距离不远的火车站,买了张票,看着窗边疾驰而过的树木和道路,被甩飞的小蜘蛛,最后被纽约的灰尘迎了个满怀。

他跨过几个月台,在一片轨道中找到了荧幕中的原型。

门萨鸭把他当了导演后标志性的鸭舌帽遮在脸上挡阳光,双手叠交在脑后,枕着梁木。ve顺势跳了下去,坐在他身边。那铁轨还是一如既往的硌人,烫的像烧火棍一样。他们彼此沉默了一阵,最后以门萨鸭绷不住把鸭舌帽狠狠扯下来,红着脸大声问他偷笑什么啊弱智,和ve笑嘻嘻的摸过他伤疤下新长出来的肉以做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