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层楼

太喜欢小猫了

甜瓜喜欢小猫,这是他后来养成的习惯。本来他独居在出租屋中每天与单调的盐巴过日;没什么多余的钱去买调味料,每天做一顿清汤面,条件好点就打个鸡蛋——这是最初的时候,物质条件极差,只能维持最基本的生存。后来他曾经在的那家公司倒闭了,在疫情最为严重的时候。在清理杂物的时候甜瓜收拾出了一把旧贝斯,老板那时候抽着烟站在落地窗前,地毯已经被撤掉,露出里面暗了神色的石砖地板。烟灰淅淅沥沥的撒下来落了层灰。伴随着烟雾的抽噎老板沉闷的说你要喜欢拿去就好了,音调失准了,有根弦断了......不然它是一把好贝斯,好贝斯。

甜瓜也不含糊,看那资本家滚下几滴悔恨的泪;他不觉得他有多可怜,卷了那把贝斯晃晃悠悠的回家。近黄昏时他瞥见自己的影子,想憋出个形容词终结他的坐班生涯。以前口齿伶俐当主播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硬是看着那斜长的影子把话放在唇齿间嚼了嚼,吐出半句斜长的影子......割昏晓。话语无力的碎在入伏天的空气中,风卷起话语闷闷的远去。他背着贝斯包晃晃悠悠的往家走。穿进筒子楼,开锁,锁吱呀吱呀的响,像是不堪重负。甜瓜想可能又要换锁了也说不定,斜斜的倒在变了色的床单上。贝斯随即发出一声沉闷的音节,好湿好热,甜瓜脸埋在被褥里想,吸进一些深夏的气味。

再一次遇见瓦不管的时候,甜瓜看见他在外面淋着雨,脚边放着一盏灯,不算明亮,稍微有一点设计感。其实甜瓜看他第一眼的时候并没有认出他来,他变了,变得太多,太陌生又太熟悉,像一颗好久没见的老树突然开始吐露新枝芽一样。雨噼里啪啦的下着打着,激不起一点水花。旁边有小三花和他一起淋着雨。大概是瓦不管那边的灯光还是亮到足以看清甜瓜标志性的棕红头发,他手底下的吉他音一颤,吉他被撂在一边。于是枯红色头发打着伞的路人一愣,一头金黄头发依然耀眼的吉他手湿漉漉的站在雨里,身边的小三花蹭上了他的裤脚。二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直到甜瓜凑近了些,把伞斜到那人头上。干巴巴的一句好久不见在嘴中打了个转,终究是没说出来。

直到他把瓦不管带回家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带了个什么人回来。对面那人稍显枯黄的头发在灯光下闪出迷幻的金,面条声混着水声拌碎在他嘴里;一旁被带回来的小猫咪被分了一整个生蛋黄吃,狼狈的吃的满嘴都是。瓦不管狼吞虎咽的吃完,嘴角沾了点蛋白沫,又伸手一点一点抹掉。甜瓜看着他就这么坐在那里,放下了手不自在的扭几下。他觉得好笑又叹了口气,开口指指瓦不管滴着水的头发,说,别在木地板上滴水,会腐烂的。于是瓦不管慌忙站起来借用卫生间洗漱,出来的时候拿了个黄色的毛巾裹着头发。甜瓜瞥见他的头发长长了些,像鲻鱼头,又不那么像;将将可以扎个揪。昔日闪耀的金光已经内敛,变的温润,柔软。瓦不管站在甜瓜面前,沉默了良久,看向窗外愈加变大的雨,请求了借宿一夜,甜瓜也没什么理由拒接,便同意了。简单收拾了一下客房发现里面藏着张瓦不管曾经寄来的信与物件,再拉开下一个抽屉,扑面而来的灰尘味呛的甜瓜猛咳一阵,拎出来了一张照片,照片是老白他们团建的时候寄给他的,他没去。自然心里有愧的把这照片锁到灰里。抖了抖被褥换了个枕套喊瓦不管,说可以睡了。

入伏来的夜晚是沉寂的,湿漉漉的空气惹的人睡不着。甜瓜翻来覆去没想好明天要做什么,瞥见已经属于自己的那把贝斯,拽过来,掀开来,铺在床上借着月光仔细查看——太穷了,交不起多开一个晚上灯的电费——模糊中辨认出崩断的弦,上手触碰。碰到弦时的黏腻感顺着颤抖的弦滑入发声器中。灯光晃得甜瓜好刺眼——等等,他没开灯——甜瓜顶着枯红色的头发回过头去,看见眼底坠了乌青的瓦不管站在门口,挂在身上小一号的短袖撩着手臂。顺着手臂看见他依然放在开关上的手指。甜瓜端详了一下得出一个大概印象,他的手比当主播的时候更纤细,手上起了茧子,变得更为粗糙。甜瓜站起来凑近他,手贴上他的,往下一滑摁关了电钮。他开口问怎么了,管......瓦不管?

瓦不管的手还抚在开关上,似乎执着的想让光亮挤满昏暗的房间。他说他的吉他淋湿了,往后一撇撇到了甜瓜放在床上的贝斯,遂恋恋不舍的放开了那可怜的电开关。他说可以借我用一下吗?练个琴,明天还要去街唱。 甜瓜说啊?哦,没问题。抢先抱起那把贝斯说断了根弦,怎么办?瓦不管沉默了一下,从隔壁房间抱来自己的吉他。吉他面板上湿漉漉的,显然已经不能再用。小三花喵喵的蹭进来,是瓦不管起床的动静激醒了它,它警惕的绕在瓦不管和甜瓜之间喵喵叫着。甜瓜把它抱起来,放到床上。开始帮瓦不管拧调音器,撬松他吉他上的弦。

最后这根弦被系到了贝斯上,甜瓜看着那将将挂住的弦想笑,在瓦不管拨响第一个音节时想起来没做收音处理,连忙翻箱倒柜找出一条毛巾。毛巾是老白寄给他的,当时开玩笑说甜瓜不来团建就要把酒店的东西都给他寄一份。其他一次性物品早就被用完,留了这条歪歪斜斜爬着个“魔人天团”字样的毛巾,也只有这样能够证明这件事情和这群人的真实性。甜瓜把它塞到发声孔上,垫住弦。隔音不好,抱歉啊,练琴的话,隔壁的老头老太太可能会有意见。甜瓜同样坐到床上,把床板压下去一点,向他解释。然后就听瓦不管哑着声含着笑,弦音也闷闷的。他唱,唱P-P-Please Mr. Kennedy, I don't wanna go。

第二天中午两人好不容易爬起床的时候雨依然没停,淅淅沥沥下着先是浇灭了半夜里闷得火,再是浇灭了瓦不管出去演奏的热情。瓦不管坐在三伏天的室内盯着窗外发愣,雨珠噼里啪啦的打下来,天也不见亮。甜瓜端着泡面走进来,热腾腾的乎了瓦不管满脸。瓦不管接过泡面,看里面躺着可怜的半根香肠,索性蹭干净油,递给一旁饥肠辘辘的小三花。

反正也出不去了,瓦不管索性把小猫抱起来。小三花生了一副异瞳,精瘦,嘴边还破了一片,显然是流浪久了。甜瓜试着把手探过去,小三花呲牙咧嘴的张口咬住他的手,见他没反应犹犹豫豫的松开了嘴,湿漉漉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甜瓜笑了,问瓦不管,她叫什么?瓦不管把小猫举起来,挂起了一抹久违的笑,他说,三伏天捡到的......那就叫三伏吧。

最后天气还是放了晴,枝丫上的麻雀唧唧啾啾的熙攘着;瓦不管掂了掂破破烂烂的贝斯,共振传出来沉闷的声响,像是夏天里敲的鼓。南方天,闷,又湿。甜瓜看他在手机上一一清点这趟接唱准备唱的歌。瓦不管斥资买了把新吉他,甩给甜瓜一个地址,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买?正好,瓦不管舔了一下嘴唇,接着说,正好给你这把好贝斯换根弦。

答案是肯定的,两人一前一后的往街中心走枯红色头发的人贪婪的吞吐着深夏的空气,心情颇好的哼了几声瓦不管走在前面,微乎及微的顿了顿,默契的插入被他哼的断断续续的歌曲中,逐渐占据了主旋律,最后因为分心而逐渐跑偏。甜瓜突兀的笑了,瓦不管气急败坏的衔着笑问他笑什么,他说没事,没事。把腰直起来的时候像咬着一束阳光一样。枯红色的头发飘起来,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了这么一种红。瓦不管看着他这样,本想笑骂的话也吞了回去,拉拉他的衣袖,说猪精啊你,快走快走。

瓦不管是乐器店的熟客,柜台前的小姐看到是他也就没了迎上来的乐趣;倒也正好,瓦不管得了个清闲,小姐得了个悠哉。他简要的和柜台小姐打了声招呼后便拉着甜瓜乱逛,挑弦。镍弦?不行,有点软弱;镍钢?不行,瓦不管说不行。一旁捏着手机查教程的甜瓜凑上来问怎么不行了,就看瓦不管手里捏了袋不锈钢弦。瓦不管转过身来,一成不变的金瞳中闪过熟悉的色彩,他开口,声音颤抖,说,我要让你独奏。

贝斯独奏并不是没有。

甜瓜端着那把他刚摸熟的贝斯,与瓦不管站在一起,面对着广场上的数百号人。瓦不管捏了捏麦克风,说,我们就在这里临时表演,请听啊。然后把麦克风从麦克风架子上拎下来,甩到空中,请听魔人天团带来的第一首歌——

还是要沿用这个名字?甜瓜摸摸三伏,小猫懒洋洋的蜷缩在他身上,两个主人一左一右的坐在床的两侧。瓦不管捏着调音器调音,半晌说了句还是这个吧。甜瓜笑了笑,没问原因。原因太难以启齿,就像他不愿意阐明自己为什么不愿意把那个印有魔人天团的毛巾扔掉一样。

台上的瓦不管昨天特意修了头发,枯黄色的几根头发被藏起来,埋在金灿灿的外表下。他唱,唱Your memory will carry on。然后回过头去,汉流下来几滴,去看甜瓜。甜瓜在恍惚间又看到了一八年夏天时那个稚气未脱,总是笑嘻嘻使坏的金头发。他想,恐怕他是一根枯木——加油啊瓜瓜,瓦不管对他使口型——一被太阳照射,立马就燃烧起来。

他把那把旧贝斯敲出了火一样的音,尽全力把后续歌词喊出来。欢迎来到黑色派对,欢迎来到——

我操,好他妈累。瓦不管笑嘻嘻的倒在床上,伸手去够甜瓜同样放在被褥上的手。我联系四月了,对,四月。瓦不管喘了口气,接着说,他说可以再陪我们赌一次,还有流萤。甜瓜顺从的应了几声,这样就是一个四人团队了。瓦不管伸了个懒腰,又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把兜里的一沓钞票递给甜瓜,换张床吧。再给三伏买个窝。

再一次演出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算得上事业有成。四月搭着喝醉了的流萤打车回家,嘟嘟囔囔的嘀咕了几句。瓦不管笑着把他俩推送上车,说我和瓜瓜住得近,不用你们送。然后转过身去,看着面对河边吹风的甜瓜。甜瓜的发尾留长了,被吹起来一点,盯着河对面的灯光发愣。半晌他也看向瓦不管,说,那是法国吗?瓦不管哑然,笑着去勾他的肩膀,然后又滑下来,小心翼翼的去拉他的袖子。他比甜瓜高一些,拽到他袖口便不敢往下,走啦猪精。瓦不管说,你一会要被吹感冒了。

瓦不管气喘吁吁的把喝醉了的甜瓜搬弄到家中,小冰箱发出滋滋啦啦的噪音。甜瓜费劲的眨眨眼,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眼睛一闭就睡过去。唉,瓦不管又好气又好笑,这人口口声声说着瓦不管不能喝酒一边帮他挡了绝大部分庆功酒。最后还是自己把他拖拽到床上。

甜瓜睡的很安稳,迷糊中叠了只手在眼睛上。瓦不管凑下去借着月光看他那只手——其实他完全可以开灯看,这番事业虽然累,但收入至少可以维持一个较为奢侈的电量使用。只是他长久以来与甜瓜一起,养成了不开灯的习惯——那只手通红,有一部分磨出了茧子,泛白。瓦不管顺着这只摁弦的手去看甜瓜另一只拨弦的手,看到那只手指缝处溢了血,干涸在转弯处。他不自觉的低下身,去贴那只溢了血的手。贴到一半像是幡然醒悟,好像这么做有点太过界。于是只是把自己同样溢着血的手贴上甜瓜的,慢慢挤到他的指缝里。他想这是不是爱可能不重要,也害怕夜晚不清醒的两个人会说出与五年前如出一辙的话,从此杳无音讯,江湖路远。所以瓦不管只敢轻轻的贴着甜瓜,就像一个弟弟一样。

五年前的雨天——当然对于瓦不管而言是雨天——甜瓜笑着说好像有点喜欢自己。他不自觉的绞了一下衣角,抿抿嘴,开口的时候感觉口干舌燥。对不起,对不起。他听到自己这么说,哦,哦。甜瓜笑了,好像起了瓶水,咯啦的塑料断裂声长久的回荡在语音里。瓦不管没说话,没有挽回也没有推开甜瓜。他神经大条的不曾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在网上见到甜瓜,脑子乱乱的想,反正他又不是不玩游戏了。

而后等来的便是甜瓜的退群和长久的停更,一打听才知道,这人去当了社畜,赚着一份浅薄的工资,但好歹也比倒贴往游戏里充钱好。瓦不管想,恐怕这样也算是个好结局,好聚好散,山高水长。

才怪。

瓦不管发现自己开始走神,哪怕之后没在做直播了,看到和甜瓜有关的物品,话语,朋友,都能想起有着热炎一样火红头发的人。于是他辞掉了工资不菲的工作,拽了把旧吉他,向老白打听了甜瓜的现状就往他的城市奔去。

下雨天的相遇并不是偶然,这一场精心安排的偶遇与一连串的机缘巧合都是瓦不管恰好了点算好了的,他知道甜瓜所在的公司濒临破产,于是他重新练起了琴。甜瓜的公司宣告破产时瓦不管正在飞机上,只有三伏是特殊的,不是机缘巧合的。但好在甜瓜看上去也喜欢三伏,瓦不管松了口气,摸了摸这只时间线上唯一可能出现的差错。小猫喵喵两声,梦里的甜瓜也笑了一下,好像是要回应小猫的呼唤。

第三次出演的时候他们已经足以站到台上,灯光打在他们身上,衬着两个人洒脱。瓦不管想起之前有观众说他们乐队的主唱和贝斯手都越长越年轻了呀!对,瓦不管想到这里笑了,他从来不会掩盖自己的优点,也不会否认自己的感染力。这是五年前他和甜瓜就能够做到的事情,现在不过是把这些能力拾回来了,谈何越来越有活力?

甜瓜站到麦克风前,很紧张的说,我们是魔人天团。接着舔了舔嘴唇,呃管管说的那些我都不怎么会说啊,他笑了一下,那,那祝大家能够听的开心。随后转身去看瓦不管,背对着观众拨响了第一个音。

后记:

两个人巡演时找到了老白,老白左看看右看看,半晌说了一句过得挺不错的啊,哼,那我这个当哥哥的也就放心了。甜瓜和瓦不管笑着要和他闹,他们举杯碰在一起,甜瓜笑着说好像五年前我们就该这么干了。桌子下瓦不管的手悄悄蹭上来,覆着茧,碰碰他的掌心。一旁的四月凑过来问你俩什么情况啊之前?瓦不管也没说,只是轻轻牵着甜瓜的手。甜瓜很快速的回捏了一下又把手松开来,红着耳尖说哪有什么呀。